诸葛福媛

前文链接：木僵/ Stupor-1

二、

晚餐的时候灯光总是太亮，将栗色木漆的长桌打得反光。长桌有着八条敦实的桌子腿，从桌面之下到地板之上蜷曲成了流畅饱满的造型。电灯太亮，桌子漆色太浅，家具形体太粗犷，从任何一个角度看，都更像是大西洋彼岸才会流行的审美——新潮、蓬勃、上进的同时，又在自卑与自视甚高中固步自封得可怕。

在餐厅门边，站着一个男人，仅仅通过他的表现，你甚至很难确定他到底是第一次来用餐的客人，还是初来乍到服侍进餐的男佣。他看上去紧张兮兮，同时又竭力克制，不让自己表现出对这个环境的不适应来。当然，看看他的衣服，便知道他不可能是个男佣。他穿着一身燕尾服，布料很旧，款式也不新了，穿在他身上，腰围似乎还大了一圈，肩线的部分却紧绷到局促，这也可能是他伸展不开手脚的原因之一。

那是冬天，可能是圣诞节之前，也可能是之后。偷懒的厨娘将壁炉里的火烧得勉勉强强，那个男人的额头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。他左顾右盼，然后突然转过头来，抬起一双眼睛望向楼梯的方向。

“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？”Dr.Strange问。

“蓝色……”Loki回答，“大海一般的蓝色。”他缓缓地补充上了一个形容。

“好吧，蓝色。” Dr.Strange把后背靠回了座椅的靠背上，弯曲的脊椎上有某一个点与坚硬的椅背发生了令人不快的摩擦，他只好将左腿翘到右膝上，指望着偏移重心能够让自己的坐姿放松一些。

在这一连串的小动作里，Dr. Strange没有忘记随手把“蓝眼睛”这个词记下来，但至于诸如“大海”一类的具体描述，他认为就没有这个必要了。

然后他继续了他的提问，来获取更多的细节，同时又矛盾地不屑于认真记下答案。他知道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，Dr. Strange无奈地想，他知道，关于那双海一样的蓝眼睛，那头太阳一样的金发，那身宛如米开朗琪罗亲手塑造的肌肉线条……

真是令人印象深刻，Loki，你怎么不说你爱上了阿波罗呢？那起码还好理解点。

阿波罗此时站在Birling家的餐厅里，没有太阳车，显得有些寒酸。他高大，却因为挨饿而不够饱满，他威武，却因为窘迫而光芒黯淡。

那是五年前的冬天，Loki Birling从自己家的楼梯上走下来，第一次见到了他的Thor。

然后他笑了，从鼻子里发出来的、冷漠、鄙夷的嘲笑，出于礼貌并没有太大声，只是像一支不怀好意的箭，从弦上出发，瞄向他出众而又困顿的靶子。

他外貌出众，而又生活困顿，通常是闺阁小姐们会拒绝其求婚同时又幻想着与之偷囗情的好对象。

Dr. Strange用笔尖在写字板的侧边上毫无意义地划了一下。他还以为骑士小说是三个世纪前才流行的呢。

“Loki，别动，等我过去。”

Thor说。

他从草地的另一边跑过来，从樱桃树的阴影下跑出来，乐颠颠地跑到Loki跟前蹲下，让右腿打着石膏的娇贵少爷趴到他的后背上。Loki顺手揪了一下他的头发，于是Thor半回过头，说：“嘿，别揪了。”似乎并不认为、也不在乎这个举动暗含着什么恶意。他背着Loki站起身来，便不再跑了，靴子从轻轻摆动的草叶间一步一步地踏过去，每一步都很沉重似的，在草地上踩出一个凹陷来。

Thor的确就像个骑士。

仆人们最初都以为他做这活计也注定干不长，毕竟，陪Loki出门是个苦差事。受伤后不好行动，反倒给了这个天生爱恶作剧的少爷更多无聊的时间去想坏点子，不论谁陪他出门，是背是扶，都被耍的团团转最后还要挨一通骂。Laufey实在烦了，才从工厂里找了个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工人来干这项体力活。

后来仆人们总结了Thor不挨骂的原因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，就算Loki让他去几英里外买半个苹果，他也要积极地跑着去跑着回来，总之是脑子不太灵光。

“你的鞋子今天不嘎吱响了，”Loki趴在Thor的耳边说，“出门走木头楼梯的时候也没有响。”

Thor的耳根红了。“我把鞋底用报纸垫起来了，”他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，“每天这个时候带你出门晒太阳，回去厨房里那位太太总要抱怨我吵了她的午觉。”

“Molly什么都抱怨。”Loki说。

他把脸贴在Thor的肩膀上，那里松了一个线头，已经松了很多天，Thor一直都没有发现过，或者他发现了也懒得去缝补，任由潜在的口子蠢蠢欲动。或许哪天就算真的破开了，Thor还是这样照穿不误。他不大需要这些衣物的保护。Loki见过Thor在工厂里赤膊上阵的样子，红彤彤的炉火将古铜色的手臂映得发亮，他双手握着铁铲添上一铲煤，那炉火便闪烁着更亮几分，他的皮肤也更红几分。

于是Loki一个没站稳，扭伤了脚。

“草地，”Dr. Strange唰唰唰地记录了下来，他声音轻柔地问，“还有什么呢？草地上有什么？”

“樱桃树。”Loki说。

他回答得非常谨慎，尽管在这种浅眠状态里，“谨慎”这一态度背后所蕴含的理性逻辑通常是并不存在的。如果Loki是清醒着在讲述这段故事，很可能词汇量和内容都要丰富得多，可当他被诱导着走入睡梦之后，却偏偏不愿吐露心声了。

银舌头说起实话，便长在了一张守口如瓶的嘴里。

医生最后一次来给他检查的时候，Loki已经恢复好了，只是在医生有空过来之前，那石膏又假惺惺地多滞留了几天。

午后，Thor照常来了，Loki已经拆了石膏，他换上许久没穿的鞋子，自己走下了楼，走出了门，Thor跟在他的后面。

春天的末梢，太阳已经很热乎了，Thor走在Loki身后两步远的距离上，身上的温度比太阳还暖，烤得Loki的背上暖烘烘的。Loki在樱桃树下停住了步子，Thor就也在两步远之外停了下来，Loki转过身看着他，男孩的脸隐藏在残花与嫩芽铺就的树影下，像是个怕被晒黑的小姐，躲避着过于刺眼的阳光。

“父亲说你明天不用来了。”Loki说，“你可以回去上工了。”

“嗯。”Thor点了点头，他站在明亮的地方，奇怪地微笑着。

“我知道你怎么想的，”Loki又说，他的嗓音抬高了些，“同样的工钱，被我使唤，总比在煤渣和炼铁炉中间挥汗如雨好过。”他明智地指出，“可惜今后你可没这份轻松差事了。”

“不。”Thor摇摇头，走近了一步。

“我说错了？”Loki扬起了眉毛，没有退却，“你盼着我赶紧恢复好甩了我这个累赘？盼着回去当烧炉工人？盼着每天只吃干面包喝茶渣水？”他连珠炮似的问，语气越来越急。

Thor又摇了摇头，往前走了一步，现在他几乎是贴着Loki的身子，Loki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烟熏火燎的汗味和金属的腥味混杂的味道。他每天趴在Thor背上，也会闻到这个味道，似乎Thor本人，也是从那炉子里锻造出来的。

“Loki，”他开了口，深沉的嗓音温柔地截断了Loki的质问，他抬起手，犹豫了一下，用看起来更干净的手背，轻轻地从Loki的脸颊上蹭过，“如果没有你，我会更喜欢自由。”

他垂下头，Loki抬起了下巴，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。Thor屏住了平日里粗重的鼻息，他的嘴唇——和身体上其他任何一处的肌肉一样饱满，也和身体上其他任何一处一样拘谨而放纵地，轻轻贴住了Loki的薄唇。

“你认为你们接吻了。”Dr. Strange把这一条也记在了本上，木质的写字板跟笔尖一同挤压着薄薄的纸张，字母的圆圈因为摩擦力太大，画到一半就断掉了。任何一丁点不顺也会让他感到烦躁，不过这时候他又想起来，他的那个印着烫金的花体名字缩写的皮质写字板是在毕业时被John带走了，没准这会儿，那皮质的写字板，已经比他自己走过了更远的路程。

Loki嘴里发出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嘟。Dr. Strange只好放下腿，倾斜身凑过去，要他再重复一遍。Loki的眉头在这个要求里皱了起来，他眼皮很沉重，怎么也抬不起来。“你为什么想知道？”他想转动一下脑袋，颅骨像个盛了一半水的容器似的嗡嗡作响，模模糊糊里，只有Thor那张熟悉的面孔逐渐靠近，放大。

但这不对，这一切都不对，是他踮起脚凑过去吻了Thor，而不是Thor主动吻了他。他记得那种触感，他的薄唇从Thor的嘴角擦了过去，仿佛一只蜻蜓掠过平静如镜的湖面。

那就是他们的初吻。他的脸上和任何一个恶作剧之后一样带着冷淡的嘲讽表情，皮囊之下，心脏却十二分地怦怦不安。Loki在床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。

Dr. Strange把写字板随手搁在一边。“我会把窗子打开一些，”他轻声安抚道，“你睡得很放松，所以我会把它打开，让新鞋空气进来。”他暗示性地开了一下门，通过门扇带起的微风让Loki感受到这一点，这个小病房里监狱般又高又小的窗户当然不具备打开的条件，Dr. Strange只是假意让空气流通了一下，便又把门关上了。

Loki感到束缚被放松了，他沉浸在吻里，顺手帮着Thor把领结扯了下来。这样舒服多了，他终于能在Thor火热的嘴唇中得到一丝喘息，不过这一点新鲜空气很快又被Thor的舌头阻隔在了外面。

“别在厨房里……”Thor抓住了Loki正解他扣子的手指，央求道，“他们会听见的……”

“没有人，”Loki享受着Thor在紧张之中来来回回地亲吻着自己修长柔软的颈侧，被Thor捏住的手指反过来，将Thor的五指扣入了自己的指缝里，“不会有人的。”

“可……”Thor还想再说些什么，但是话很快被Loki的嘴唇堵回了嘴里。Thor的另一只手紧紧箍在Loki的腰后，他们彼此磨来蹭去，不一会儿便把脑子里那点担忧燃烧殆尽了。

深夜的宅子里静极了，两个人的喘息声虽竭力控制着，也依然刺耳。

忽然，从寂静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。

“走，快点！”

Thor急匆匆地往外跑，Loki披着衬衣赶在他之前钻到厨房后面拉开了门。脚步声越来越近，Loki看着Thor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
脚步声从厨房前的走廊里路过，摇曳的烛火在那儿闪现了一会儿，又消失了。

“可恶。”Loki骂了一句，转身跑到后门外想去喊Thor回来，可是Thor已经不见了。Loki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，月下的凉风袭来，带着花园里的卷柏味儿，平时Loki最喜欢这个味道，清冷中带着香甜。可是现在，他皱了皱鼻子，想要捕捉住一丝属于Thor的暖意。

可惜在夜里，暖意散的太快了，Loki低下头，发觉只有他自己的衬衣领口上，那股金属腥气才最厚重。

这个初夜结束的未免太仓促了。Loki退回宅子里，带上了门，感到有些失落。

“这是真的吗？”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问，“你们真的做下了这些事吗？”

Loki缓步踏上楼梯，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上了自己发麻的嘴唇，他想起今天早晨在街头看到警察把一个男人从男厕中拖出来带走，他的身子在恐惧中微微发抖，但是又禁不住微笑起来。

他想起Thor，他不敢相信，在这种时候，竟然让他遇上了一个这样的人。

“倘若他是假的呢？”那个声音又问，“倘若Thor本来就并未存在过呢？”

这个问题问得Loki心头一紧。他顿住脚步，摇了摇头，试图把这个想法从他的脑海中赶出去。

“你第二天会见到他吗？”

他们并没有条件天天见面，他想，Thor明天会在工厂里，用他的铲子，添热炼铁的炉火。

“如果你见不到他，你怎么知道他就在那里呢？”

不，别说了！

Loki挣扎起来，他想抬起胳膊，揪出脑子里那个声音的源头，扼住它的喉咙，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着。

一只针头扎进了Loki的手臂里，冰凉的液体涌入他的血管，于是他又沉沉睡了过去。这一次，他没有再梦见Thor，他谁也没有梦见。

“Stephen！”

医生在走廊里走得大步流星，身后一个严肃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。Dr.Strange停下步子，回过头，费力地挤出了一个敷衍的微笑。“Nickson院长。”他打了个招呼，那个笑容甚至没有比他的句子坚持得长上一秒钟。

“我听说你在尝试对Briling进行精神分析。”院长走上来，拍了拍Dr. Strange的手肘，“辛苦了啊，年轻人。”

“我读完博士都快三十岁了，院长。”Dr. Strange干巴巴地说。

“跟你们在一起工作总是特别有热情。”院长很没热情地自顾自说，就跟没听见Dr. Strange的话一样，“治疗效果怎么样？有什么新发现吗？”

“我的确……是的，我有一些发现。”Dr. Strange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记录本，面前的院长比他矮了一头，一双眼角向下耷拉着的眼皮底下，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球里闪着精光。“我在探究这个问题，”Dr. Strange斟酌着词句，他不太擅长这个，但是他不想在院长面前显得自己能力不足，“为什么一个幻想的对象，在Briling先生脑海中植根如此之深。”

“所以我安排你来医治他，他的确情况复杂。”院长说，“毕竟，我们的治疗目标是将幻象从他的大脑中摘取出去，不是吗?”

“那不容易，院长。”Dr.Strange蹙着眉，Nickson过于轻松的语气令他感到不快，“柳叶刀上说，我今天所进行的这种程度的催眠，‘可以发现患者思维最深处的真实’。”他观察着院长脸上的神色，但并没有从中收获他所能分析的情绪波动。

“那么你的治疗结果呢？”Nickson问。

“我一层层剥开Loki的记忆，”Dr. Strange回答，“里面还是Thor。”

“说明他真的病得很重。”Nickson再次通过拍手肘这个动作表达了他的慰问，“但我相信你，”他微笑着说，“博士。”

TBC.